茶旗猎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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谢友勤

快过年了,我们辽西大碗乡的爷们儿,赶上马车,拉着家眷,装好粘豆包、粉条,北上内蒙,南下县城。去内蒙古的,大多是串亲戚,省界两边,汉、蒙联姻的不少。下县城的,大碗乡人说“下”,地势由内蒙古高原倾斜下来,一直漫入辽西腹地,北高南低,大碗乡人按地势说话。

哪儿都没去的闲人,便翘起尾巴,撅达撅达地在街上走,见人就打招呼:杀猪了吗?去头蹄皮毛下水,净肉多少斤?嗨,可不小哇!一色说恭维话。更多的闲人,去泡茶馆。早些年,茶馆遍布辽西县城。如今商店密集,柜台上摆满纯净水、冰红茶、非常可乐。乘骆驼的没了,骑马的少了,马车、驴车不准赶进城区。老板子们个个是大水包,大茶壶呀。他们不来,茶馆一家跟一家倒闭。城里的老茶客们,仿佛前朝遗老,缩回家里,自斟自饮,撑持残局。茶馆黄铺,说书的,卖唱的,也丧失地盘,流向更北,更偏远的异乡,便到了大碗乡。

大碗乡茶炉响鼻瞿瞿叫,一股股热汽冲上天。祖辈手绣的“茶”旗,在杆顶泼啦啦张扬。阳光从露天席棚筛下,花花点点,落进水碗里,似阴凉凉小银币;落在身上,像小壳虫簌簌爬。石板长条桌,石板长条凳,用井水冲刷得清清爽爽。凉棚下,吊着一只拳头大的盐袋。过去千百年间,一家老少几代,围在一起吃饭,从房梁吊下一只小盐袋,每个人伸长脖子,舔一下盐袋,就是进盐了。菜锅里是没得盐放的。盐,不许进入辽西边地,更不准进入内蒙古,像军火一样被朝廷官府严厉管制,怕你吃多了盐,身上长力气,造反。如今,吊盐袋作为一种图腾,装饰在茶馆。

大碗乡的露天茶馆,面对两省通衢,官道上有人经过,茶客们就会热乎拉招呼:过来喝一碗。只要你稍一犹豫,马放慢一点儿,他们就会冲上官道,拦住你的马头,扯住你的缰绳,把你拉到席位上。茶客们纷纷起身,让座,责备道:

大碗乡小点儿,留不住你咋的?

甭怕花钱,手紧,兄弟给你垫上。

掌柜的,给这位客人挂账。

大碗乡茶客,对远行人,充满浓浓的敬意。有的账,一去不复返了。但人情带走了,你欠着别人的,在遥远漫长的旅途上,将充满温馨。店主偶尔想起那位远行人,见他长久没有返回,担心地嘀咕:会不会出啥意外?出门在外不容易呀!

更多的茶客,是在附近打短工,干苦活儿的。大夏天,他们急火火赶来,屁股一歪,横骑在石凳上,一股阴凉从尾骨袭上脊梁,汉子嚷声爽!抓住茶壶,仰脖咕嘟咕嘟喝。脱掉上衣,露出黑豹似腱子肉,再抓起茶壶喝。一壶水见底,汉子解下腰间包袱,把印花布一层层抖开,露出金黄嘎巴的玉米面饼子,吭吭咬,眨眼工夫造完了。汉子心满意足,频频对大伙儿点头,亲切地招呼:喝,喝呀!

茶客们纷纷把嘴凑近茶碗,抡圆腮帮,吹不起水纹,挺黏稠,滋滋喽喽喝出满脸热汗。

这时,一个瞎子摸进来,抱着马头琴,拽过凳子,说:官人,听支曲子吧。

这就是胡尔沁说书人呀,从县城退到这里。百姓人家认定,笔写下来的,斧头砍不断,要知朝中事,山里问野人。一个双目失明的胡尔沁艺人,能洞察天地!早年间,蒙古王公每三年进京值班一次,返回时,将在京城购得的汉书译成满文和蒙文,敬奉给寺院。喇嘛们抄写译本,送给说书人。书里的伦理道德,风土人情,医药养生,传奇轶事,甚至時事新闻,由胡尔沁艺人传唱开。

瞎子艺人把琴架在大腿上,拉起来,弓弦急剧颤抖,马蹄声奔腾而起。瞎子唱道:

盘龙大树顶破天,树根根抓住野河滩。

滩上住着百家姓,土里埋着老祖先。

老祖先当年好身板,背着犁铧去耕田,

犁铧碰石碎成片,老绳绷直断了线。

捡起犁片当鼓板,拴上老绳做琴弦,

咚咚,先有的天,咚咚,后有的地。

先有九曲黄河滩,后有荒腔和野调。

日出日落是一天,从古到今没有变

茶客们听得如痴如醉。瞎子琴弓一顿,琴头昂起,仿佛骑手猛收缰绳,马咴咴嘶鸣不止。茶客们端着一碗碗浓茶,内心震撼,泪水流下来。

文章来源于:当代工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