念奴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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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念奴】天宝年间的歌姬,时时随行玄宗,其时是且明且暗的秘密韵事,其后成为词牌注解。后来人记住周郎赤壁,人间城郭,谁顾及蓬间雀鸟,仿佛她并非人间城郭的部分。

鱼肉娇而白,确实如同荔枝,也鲜美多汁,然而却多刺。唐人善于以脍避刺,在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里,厨师将河面凿冰切洞捕上来的鲜鱼在砧板上剁切,成片成丝成线,刀晃眼得像一匹白绸,一道明光,冬风绞杀落叶,鱼肉就瘫下去,滑出薄薄细细的片片生鱼,蜷曲堆在金盘中如一垛碎雪,时刻晶莹将融似的,时刻将要飞升似的,碟边香稻饭与黄橙与小春葱,冰凉软润的与热烈辛辣的相配,食之忘忧。

而念奴心中盛满忧愁。她已经到了她的老年。回顾过去的日子,她想起的不是名流齐聚,共品鱼羊美酒的欢宴上高力士如何呼唤她下楼,请她以那闻名遐迩的激越嗓音歌唱,令嘈杂的管弦也显得低微而安静,令夜光杯的碰撞也显得琐碎而刺耳,令碧绿的宫树也干枯并失色。她想起的也不是在这样的时候,玄宗如何下令特准民间夜间燃烛,以一城的小光亮陪衬她的歌喉,他如何注视她,需要她,称赞她,或者,在这样的歌唱之后的夜晚,玄宗如何宣告他的钟爱。

她已经到了她的老年。这样的一生中,她装点过宴席与宫殿,春天的花与夏日的风,琵琶与枇杷,玄宗与贵妃,歌姬班子与丝管队伍,也在京城子弟席前尽唱新词,在河中船头临风展开她的云鬓。如今她避居在离京城十里外的地方,门前有准时到来又准时凋谢的似锦繁花,以及一口沉默的井。

有的歌姬成为衰老的娼人。有的入人家侍奉,年齿渐老成奴。有的嫁商人列在妾席,生女生子,度过家庭之中权力斗争的一生,这时贞洁操守反而受人尊敬,歌姬的嘹亮才能都上了锁,开始旁人眼中健康端正的生活。

而念奴带着一小口装满金钗与珠玉的箱子,如今在这里独自展开她寂寞与劳作的晚年。

玄宗曾欲纳她为霞妃,他举起他的茶杯,“你的声音正如那朝霞一般,比朝霞还要亮丽些,而朝霞的颜色中又没有这样的清丽与婉转”。她感激这恩情,而又怕宫中妒忌而不能再歌唱,恐惧犹疑。夜色深重,她正不知以何表达她的谢绝,他便沉沉睡去了。然而他不是不懂得她的心意,转夜玄宗又道,你贪恋世间,世间繁华也贪恋你,置于宫禁之中确不自由,我也恐怕歌喉激越而没于宫墙,我让你去享有你的自由。

她慢慢地举起她碧玉的茶杯,在这屋中回想她如何进场,又如何在犹豫中选择了表面的自由。中年以后她向年轻的歌姬教授她的绝技,而她们无人能复制她的歌喉,此后便是天宝末的萧条与离乱,老年逐渐到来。在很多很多年后的今天,她方才意识到,当年她未敢选择自己的命运,却被要求去享受她并不想要的自由。谁说被追逐是种真正的自由,而谁说自由地选择被囚禁的生活就不是一种自由呢?

她始终清楚自己不想要被追求与赞美的虚荣,但她太爱惜自己的才能与名誉,太恐惧那些细碎的妒忌与斗争,以至于宁愿潜伴,不肯去承认有什么深情。

而在世家子弟的宴席之中,她是装饰与增补,一碟美好的食物,离她想要的自由愈来愈远。他们欣赏她的媚人妖丽如同欣賞鱼肚雪白,他们密议她的美妙歌唱如同在席间讥笑前世孟浩然死于食鱼的传说。她只想要成为不被追求与议论的对象,她只想要过自甘冷清的生活。激越歌喉始终是侠游者摘取她的原因,然而诸多情感都是修订,万千珍重告别之后,人们书写她的才能,而无人真正爱惜她的才能,人们歌颂她的才能就如同她曾歌颂他们的欢乐。

这样惜取自己的才能与名誉中,她未再执板歌唱,念念而亡,成为天宝年间遗事一桩。

文章来源于:看天下